李先瑞

洛阳外国语学院  471003

摘  要：日本白桦派作家有岛武郎的《宣言》和武者小路实笃的《友情》都是围绕在友情与爱情之间徘徊的男女主人公展开的作品，在选择友情与爱情的问题上，主人公都选择相信自己的个性，最后舍弃友情，选择了忠于自己内心真实的爱情。两部作品虽然在内容上有相似性，但在创作背景、故事结局等方面又存在较大差异。

关键词:《宣言》；《友情》；爱情；个性

1．导言

有岛武郎和武者小路实笃同为日本白桦派代表作家，他们的作品《宣言》和《友情》具有同样的主题，即爱情与友情的纠葛，人物配置也大致相同。《宣言》于1915年7月至12月分四次发表于《白桦》杂志上，由35封书信和两封电报组成。从表现的主题和结构形式来看，该作类似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它是以近代个人主义的觉醒为前提的思想小说，是对个性觉醒所唱的青春赞歌。《友情》的发表比《宣言》晚4年左右，据说它受到了有岛武郎《宣言》的潜在影响。小说分上下两篇，讲述了野岛、大宫和杉子这两男一女之间的爱情与友情的纠葛。两部作品在主题和人物配置上有相似之处，但在创作背景和人物命运安排上却有不同之处。

2．相似的主题

《宣言》以两个男子的友情以及他们对一女子的爱情为主线来展开。作品人物分别为东京某大学生物系的男大学生Ａ和Ｂ，以及他们共同爱慕的对象Ｙ子。三人之间演出了一出爱情与友情的纠葛剧。三人之间的关系以Ｙ子为轴心展开。首先是Ａ父亲病故，Ａ无奈回到仙台经营面粉厂，聊以维持家中生计。临行前，Ａ把身患肺结核的未婚妻Ｙ子托付给好友Ｂ来照料。最初Ｂ为了不辜负好友Ａ的重托，尽心尽力来照顾Ｙ子。但是，Ｂ也身患肺结核，在照顾Ｙ子的过程中，两位同病相怜的人萌发出炙热的爱情。Ｙ子知道，自己真心爱的人不是Ａ而是Ｂ，Ｂ也意识到自己真心喜欢Ｙ子。Ｙ子曾考虑让Ｂ和Ａ的妹妹Ｎ子结婚来摆脱这场感情危机，Ｂ也有这样的打算。但是，最后Ｙ子认为这样做是自欺欺人，就决定亲赴仙台把事情真相告诉Ａ。Ａ明白了Ｙ子的心境，忍受着失恋的痛苦，让Ｙ子回到Ｂ那里，等待Ｂ亲自把事情真相告诉自己。Ｂ认为事情已到这一步，已无从逃避，为了爱情，自己只有舍弃和Ａ的友情。这样做不仅是为了自己和Ｙ子二人，也为了Ａ，为了人生的真实。Ｂ宣称，自己要和即将到来的一切进行战斗，并让Ａ在自己倒下的地方站立起来，继续战斗。Ｙ子也向Ａ表示：“秉有不容伪善性格的我，从未鄙视过你，无论过去或现在，你都是值得我尊敬的清高而强健的男子汉，我永远深深地尊敬你，但允许我爱Ｂ君”。Ａ虽然痛苦，但他仍然以宽容和谅解，成全了他们两人。但此时的Ｂ已经被肺病折磨得形容枯槁。Ａ在病重的母亲和失恋的妹妹居住的小屋里，一边体味着深深的孤独，一边悄悄等待着命运曙光的降临。

《友情》分为上下两篇。上篇的内容大致如下：野岛和大宫均是年轻有为的青年，两人是好友。野岛向往成为作家，而大宫作为新人作家已经得到社会承认。野岛通过朋友认识了朋友的妹妹杉子，他为杉子的美貌所吸引，下决心要娶杉子为妻，并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了好友大宫。大宫经由野岛认识杉子后，也逐渐为杉子所倾倒，爱上了杉子。当大宫发现衫子也爱自己，觉得这样会背叛对野岛的友情时，便决计离开日本到法国去。大宫这么做是出于对野岛的关怀和友情。大宫认为，有自己在，野岛和杉子的关系不会有进展，所以他决定出游。在给大宫送行时，野岛从杉子看大宫的眼神中偶然知道了杉子对大宫的倾慕。后来野岛向杉子求婚遭到无情拒绝。

《友情》的下篇是书简体，其前半部分是身在法国的大宫与身在日本的杉子的来往书信。杉子在书信中大胆表白了对大宫热烈的爱情，而大宫出于对野岛的友情，回信时态度暧昧，但随着书信来往的增多，大宫渐渐忠实于自己内心愿望，他肯定了自己对杉子的爱。两人书信交往所用语言也越来越热烈。在下篇的最后部分，大宫给野岛写信，讲述了自己与杉子相恋的来龙去脉，并说道：“即便野岛会愤怒，自己也要忠实于自我”。野岛读完信后十分愤怒，他不由得哭了出来，但他不得不承认两人的恋情以及自己的失败。他边哭泣边在日记中写道：“我好容易忍受住了寂寞。今后也必须一个人忍受吗？上帝呀，帮帮我！”

《宣言》的Ｂ和《友情》里的大宫虽然经历有所不同，他们跟喜欢的对象交往的过程也不相同，但他们经过复杂的思想斗争后都选择相信自己的个性，最后舍弃友情，选择了忠于自己内心真实的爱情。

3．相似的人物配置

《宣言》和《友情》都以爱情和友情为主线，把爱情与友情之间的纠葛、围绕一个女性的三角恋爱关系、年轻人特有的骄傲和不安等等各种要素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其中的人物形象具有相似性。

《宣言》的A和《友情》中的野岛都是不善言辞，从不恭维人，性情直爽但没有特别突出才干的人，属于不讨女孩子喜欢的那类人。当他们得知自己心爱的女人和自己的好友结合时，他们寂寞无助，虽被命运捉弄仍要坚持理想，拥有追求更加美好生活的意愿。他们坚持自我，面对失败永不退缩。A和野岛都是心胸宽广的男子汉，心理承受能力都很强，虽然被朋友横刀夺爱，看似极其可怜，但他们并没有从此消沉，仍然保持了乐观向上的精神。

同样，《宣言》里的B和《友情》中的大宫都是在友情和爱情之间作出抉择的人。他们都经过了复杂的心理斗争，在选择友情还是选择爱情的问题上，他们挣扎过，彷徨过。但他们最后决定追求真爱而牺牲友情，他们的决定是尊重个性的表现，是内心真实的本真反映。

在两部作品中的三个人物中，Ｙ子和杉子是核心人物。她们的态度是决定事情走向的关键。《宣言》的主人公严格来讲是Ｙ子。Ａ和Ｂ既是朋友，又都喜欢Ｙ子，这时候，Ｙ子的态度是左右这场恋爱风波的最重要因素。正因为Ｙ子的坚定态度，才导致Ｂ大胆地向好友Ａ摊牌，使得Ｂ忠实于自我，依靠爱的本能使Ａ放弃了对Ｙ子的爱恋。另外，Ｙ子虽然没怎么在文中出现。但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她总是适时地表态，她对于Ａ和Ｂ的态度转变所起的作用是无可估量的。没有Ｙ子对Ｂ的表态，Ｂ就不会下决心舍弃友情而追求真爱。是Ｙ子给了Ｂ以力量。同样，没有Ｙ子亲口告诉Ａ自己喜欢的人是Ｂ，Ａ也不会轻易地放弃自己喜欢的人。向Ａ发出“宣言”的人是Ｂ，但拜托Ｂ向Ａ“宣言”的人是Ｙ子。

《友情》中的杉子同样是核心人物，比起《宣言》中的Ｙ子,杉子在追求真爱方面果敢、执着，甚至有些决绝。在野岛眼中杉子纯洁美丽、富于同情心。殊不知杉子很有主见，充满勇气，她能够大胆拒绝野岛的求爱，并且敢于大胆的呼喊：“我宁肯死也不做野岛的妻子”。她在与大宫接触之后明白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是大宫，在大宫离开日本到法国之后，她频频给大宫写信，在信中表明自己对大宫的喜爱。大宫虽然内心喜欢杉子，但他出于对好友野岛的友情而没有答应。是杉子的大胆热烈打动了大宫，她用大无畏的勇气和坚定的爱唤醒了大宫，成就了一份美好的姻缘。杉子是促使大宫向野岛摊牌的催化剂。

4．不同的创作背景

《宣言》和《友情》虽然在主题和人物配置上有相似之处，但它们在创作背景上是不同的。有岛武郎创作《宣言》时正好是他脱离基督教之后寻找本能自我的关键时期。而武者小路实笃则是为了宣扬理想主义思想。

在美国留学期间受惠特曼自由主义思想影响，有岛从美国留学归来后脱离了基督教会，但基督教毕竟是自己曾倾注了全身心的信仰，所以即便当他发现了自己的个性被基督教扭曲时，也不能马上从宗教信仰中脱离出来。加上父亲对有岛的多方制约，有岛那条追求充满个性自由的路上可谓荆棘遍布。为了追求本能的自我，有岛通过作品《宣言》对自己的追求进行了“宣言”。有岛通过作品中的B向A进行“宣言”，表达了自己追求本能生活的理想。

《宣言》里描写的Ｂ和Ｙ子为了忠实自我而不顾友情和婚约，他们是本能生活的追求者。这种表现和有岛后来在《爱是恣意夺取》中强调的本能生活论是一致的。在世俗眼中，友情和婚约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在有岛眼中它们属于理智生活的一部分，要从属于本能生活。Ｂ和Ｙ子的行为属于超越了理智生活向“本能生活”的飞跃。实际上，在《宣言》发表两年前，有岛已经发表了评论《瓦尔特・惠特曼的一个侧面》和《内部生活的现象》，表达了自己对饱满个性的追求。有岛武郎一直主张以饱满个性为前提的本能生活高于理智生活，从他的思想发展历程来分析的话，B向Ａ的“宣言”就是作者向社会作出的自己要追求自我的“宣言”，是个性解放的“宣言”。《宣言》的寓意亦在于此。

武者小路实笃受梅特林克的影响，认为个人的发展是最重要的，个人的发展有益于个人，有益于家庭，也有益于社会。他认为如果每一个人都能保持自己正当的价值不为任何专制力量所扼杀，那么社会就会充满生机。他把“活出自己”作为人生的第一要义，把坚持“自我”看作人生的最高标准。在这种思想的引领下，武者小路塑造了三个能够坚持自我的年轻人形象。《友情》中，野岛和大宫对文学的坚持，对于理想恋爱的刻画，杉子对于恋爱自主权的追求，都是在作者“自我”意识下形成的。野岛面对挫折永不言败，大宫以日本和世界的进步为己任，杉子对心爱男人的主动追求都是武者小路要“活出自己”的真实反映。他通过《友情》向青年男女提倡有益于自我成长的全新健康恋爱观，赞美坚守自立精神的新女性。在此意义上，《友情》比《宣言》更具有积极意义。

5．不同的故事结局

　　《宣言》中，Ｂ在第36封信中对Ａ说“你虽然很悲伤，但你必须在我等倒下的地方站起来”。由于身患肺结核，Ｂ和Ｙ子背负着死亡的命运。“宣言”之后使得Ａ、Ｂ和Ｙ子的关系发生了彻底的改变。Ａ和Ｙ子从曾经的情侣关系变为陌路人，Ｂ从Ａ的好友变为Ａ的情敌。Ｙ子和Ｂ成了真正心心相印的情侣。但是，造物弄人，当两人摆脱了道德的束缚,成为无拘无束的恋人时，由于病魔在作祟，两人的身体已临近死亡。他们虽然通过“宣言”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却在肉体上背负了破灭的命运。反过来讲，虽然Ｙ子和Ｂ面临着肉体的破灭，但他们在这种非常时刻仍能够坚持个性，强调爱的纯洁，这种执著的精神是值得肯定的。

恋爱失败后，Ａ凝视着黎明的太阳，于内心默默地咀嚼着失恋的痛苦，其内心无疑有一种悲壮的美。作为恋爱胜利者Ｂ和Ｙ子的内心也因为“迫在眉睫的肉体破灭增添了同样的悲壮美”。虽然悲壮，但Ａ、Ｂ、Ｙ子三人的纠葛中包含着无法扭曲的情感的健康性。日本学者小坂晋指出：“《宣言》的主人公以死亡为前提，是一部全面肯定人的自我主义的‘性善小说’” 。生与死的交织与冲突使得该作大放异彩。

跟《宣言》相比，《友情》的故事结局则相对乐观。虽然自己的女友喜欢上好友大宫致使野岛颜面扫地，但是野岛并没有因此而埋怨大宫，甚至跟大宫断交，他依然保持了跟大宫的旧时友情。这跟《宣言》的结局是不同的。《友情》中对野岛的描写尤其详细。野岛对于杉子的喜怒哀乐及一言一行都十分在意，看到杉子对自己没有爱情，他苦恼、失落，焦躁不安。但这样的举动并不能挽回杉子的心向大宫那里倾斜。野岛就像斗败的公鸡，根本无法和大宫相提并论。野岛的恋爱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的命运。但是，作者并没有因为野岛的恋爱失败而贬低他，没有让失恋的野岛一蹶不振，而是描写了野岛虽被命运捉弄仍要坚持理想，去追求更加美好的生活。同时作者也没有让“背叛”朋友的大宫有负罪感，而是让恋爱的人从恋爱中得到力量，失恋的人从失恋中获得新生。坚持自我，永不退缩，这是作者武者小路实笃所着力追求的。野岛虽然在追求杉子方面失败，并且是由于好友大宫的存在导致自己失败，但野岛并没有彻底失望，他们之间的友情也没减弱。这是本作品的主旨所在。即便失败也不气馁，反而在精神上得到成长，两个男子的友情非但没有因为与杉子的关系而受损，世俗的眼中两个不能相容的男子却依照自然的选择，保持了旧时的友谊。我想这恐怕是作者之所以把《友情》作为标题的原因吧。

    6．结语

　　为什么相同主题的作品却是不同的故事结局，这跟两位作者不同的思想和不同的境遇有直接关系。这是因为两位作者在思想、理念方面的不一致造成的。有岛和武者小路实笃虽都是白桦派作家，但两人在经历上不同，思想方面也存在较大差别。武者小路实笃的生活哲学是凡事任其自然，他的生活理想是人生的大的调和。他认为人生存在着各种矛盾，但是矛盾解决后马上能达到和谐，这是天的意志，人要活得快乐，这样生活才有价值。他强调生命的力量、自我的追求，充满理想与自信。他的小说或者表现执着的自我追求，或者展现理想的至高境界，或者描写自我追求中的波折，或者流露个人的平和心境。而有岛武郎则不同，他的小说偏重于思想性，同时也对描写技巧孜孜以求，这形成了有岛文学的特异性。在日本传统文学熏陶下成长的大多数日本读者对于有思想性的小说缺乏相应的感受，所以他们看到偏重于思想性的文学作品时总是觉得它内容空洞。由于上述原因，有人认为《宣言》的人物完全是作者有岛观念的产物。还有一点，那就是有岛武郎在思想上有洁癖，容易钻牛角尖，对待问题有一种不达到目的不罢休的态度。所以，有岛作品中描写的人物往往在现实中碰壁。

 

参考文献

[1] 安川定男．有島武郎論（増補版）[Ｍ]，東京：明治書院，1978

[2] 内田満．有島武郎――虚構と実像[Ｍ]，東京：有精堂，1996

[3] 小坂晋．有島武郎文学の心理的考察[Ｍ]，東京：桜楓社，1979

[4] 本多秋五．「白桦」派作家と作品[Ｍ]，東京：未来社，1975

[5] 刘立善．日本白桦派与中国作家[Ｍ]，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5

作者简介：

李先瑞（1967-），男，博士，洛阳外国语学院日语教授，研究方向为日本近现代文学。